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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易经》中的哲学与儒家的改造

[日期:2015-10-11]
内容提要《易经》是卜筮书,但孔子在其中理解到“刚健中正”的思想内容,于是以此精神改造儒家,使之从相礼的小人儒发展成刚毅木讷的君子儒。孔门提倡杀身以成仁,这仁诚的理论与《易经》生生不息的思想相结合,为后来仁学的发挥打下基础。儒家的道德哲学是实践哲学,当代的新儒家如果脱离儒家道德哲学的实践性,会失去儒家的根本精神,他们的学说也只能作为哲学教师课堂上的教材,很难称之为“新儒家”。
 
关键词乾坤九五当位刚健中正道德哲学
 
1
 
《易经》是卜筮书,其中无哲学文辞,但在易卦六爻当位的安排上,孔子却理解到其中具有深奥的哲学理论,而有所发挥。《易传》及《中庸》都是出自受有孔子影响的儒家,他们创立了伟大的思想体系,并改造了儒家,使之从相礼的小人儒变作刚毅中正的君子儒。
 
《易经》全卦(六画卦)六爻,三画卦下为内,上为外,以九、六代乾坤在全卦中变动卜吉凶悔吝。九当五位,六当二位是当位卦;六居五,九居二是不当位。李寿翁曾经分析其中的情况云:
 
以九居五,以六居二,位当之卦十有六,宜无不利;而二五辞多艰。以六居五,以九居二,位不当之卦十有六,宜有悔吝,而二五之辞多吉。盖君当用其虚中以行其刚健,臣当用刚中以行其柔顺。(见李心传《丙子学易篇》)
 
过去《易经》学者以为《易》乃封建统治用以卜吉凶,已当位要谦虚,不当位要刚健。虽然如此,当位者多元吉。如《乾卦·九五》:
 
九五,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。朱熹注云:“刚健中正以居尊位,如以圣人之德居圣人之位,故其象如此。”以九居五是圣人之德居圣人之位,是谓当位,这是“刚健中正”的位。“刚健中正”源于《易·乾卦·文言》,其中有:
 
大哉乾乎,刚健中正,纯粹精也,六爻发挥,旁通情也,时乘六龙,
 
以御天也,云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正是圣人当位如御六龙以飞天。这种解释是儒家正统派的理解,《文言》出于儒家,它与《中庸》的思想体系,彼此相应,因此也可以说这是孔子的理解。又如《易·坤·六二》云:
 
六二,直方大,不习无不利。
 
朱注云:
 
……六二柔顺而中正,又得坤道之纯者,故其德内直外方而又盛大,
 
不待学习而无不利。占者有其德,则其占如是也。“六二”当位,故云“柔顺而中正”。《易》以乾刚而坤柔,但《文言》云,“坤至柔而动也刚,至静而德方,后得主而有常,含万物而化光。坤道其顺乎,承天而时行”。坤虽至柔而动刚,至静而德方,故六二之德曰“直方大”。“直方大”亦坤当位后“刚健中正”之异称也。
 
《易经》学者之注释多本于《易传》,而《易传》乃前期儒家本孔子意旨而发挥。后来这变作儒家的传统思想,随着孔子儒家在我国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取得正统派的地位,这种传统思想变作我国正统思想,它教育着我国人民,陶冶着我国人民的情操。我们可以这样说:“不是教主而起教主作用者是孔子,不是宗教而起宗教作用的是儒家。”但儒家并没有迷信崇拜!乾为刚,而坤为柔,刚柔与中遂构成《易》中“三德”,《易经》与《易传》都没有明确提出“三德”说,在这方面有所发挥的是《尚书》、《周书》中的《洪范》与《吕刑》。在《洪范》中有:
 
初一曰五行,次二曰敬用五事,次三曰农用八政,次四曰协用五纪,次五曰建用皇极,次六曰义用三德,次七曰明用稽疑,次八曰念用庶征,次九曰向用五福,咸用六极。
 
这是九畴的总纲,下面它有九畴的目,关于“三德”:
 
六,三德:一曰正直,二曰刚克,三曰柔克。平康正直,强弗友刚克,燮友柔克;沈潜刚克,高明柔克。“正直”即《易·乾·九五》之“刚健中正”,其位最贵,若“九三”则“重刚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故乾乾因其时而惕,虽危无咎矣。”九四则“重刚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,故或之。或之者疑之也,故无咎。”(《文言》)九三、九四皆刚而不当位,虽无咎而非吉兆。《尚书·吕刑》中明确指出“三德”:
 
王曰:呜呼念之哉……皆听朕言。……尔尚敬逆天命,以奉我一人,虽畏勿畏,虽休勿休,惟敬五刑,以成三德。一人有庆,兆民赖之,其宁惟永。
 
孙星衍在《尚书今古文注疏》中即以《吕刑》中之“三德”为《洪范》中之“三德”。他说:“三德者,《洪范》之正直、刚克、柔克也。”这“三德”的命题不是来自宗周正统派的思想体系中,而是来自申楚系统的南国文化。这个系统出自古老的炎帝一支,齐许申吕是炎帝后,与楚为邻,申为楚吞并后,两者为一,而楚国文化遂多申的色彩,可以称之为“申楚文化”。这一系统的文化在春秋时代与齐鲁、秦晋的文化并为当时文化体系内三大支,而申楚文化更具特色,成为南国的文明。当时之所谓“南”或者“南国”,不是吴越,而是申楚。吴越当时还没有登上这个灿烂的文化舞台。南国多申巫,而申巫是古代文明的载体及传播者,所以孔子说,“南人有言,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卜筮。”(《礼记·缁衣》)在《论语》中则作“人而无恒,不可以作巫医。”卜筮是巫史的专职,当时的医也由他们兼任。(详见张知寒同志《儒医关系略论》孔子时申楚尚多巫卜,《易经》与申楚的关系密切,由《吕刑》、《洪范》之与《易经》的内在联系密切,也可以得到说明。
 
《易经》究竟是《周易》,而宗周是黄帝一系的正统,他们的图腾崇拜是“龙”,这与《周易》之以“龙”为主要象征是有关的;而炎帝一系的图腾是熊,因为炎黄两系已经融合为一,所以在《天问》中,有:
 
焉有虬龙,负熊以游。
 
这两句辞是所有注解都没法说清的疑难句,只有从炎黄两系结合,龙与熊的关系上来解释,才能解开这千古之谜。炎黄融为一体,所以龙负熊游。齐许申吕出自炎帝,申即神,吕即旅,申司天以属神,吕司地以属民。申祭天于圜丘,吕祭地于方坛。申发展为神守国而吕为社稷国,申吕一如天体之有伴星,所以我们名之为“伴星国”。吕为社稷守,有兵卫,故有《吕刑》①。在《吕刑》中有“三德”,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古文献,它被排列在《尚书·周诰》后,而内容不同于《周诰》。在篇首称“吕王”,在宗周文献中不见吕王,申亦曾称王,此于申灭后,其后裔称“王孙”可以推知。王国维先生曾经指出“古诸侯称王”:“盖古时天泽之分未严,诸侯在其国自有称王之俗。即徐楚吴越之称王者,亦沿周初旧习,不得尽以僣越目之。”(《三代地理小记》)则申吕称王亦不足怪。与《吕刑》相似的古文献还有《洪范》,《洪范》也列在《周书》类;这两篇开头都说是来自上帝,它们都是经过巫史的手,出自神权时代。在《洪范》中具有的“三德”,同于《吕刑》,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
 
《易》曰:“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。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”刘歆以为宓羲氏继天而王,受河图则而画之,八卦是也。禹治洪水,赐《洛书》,法而陈之,《洪范》是也,圣人行其道而宝其真。降至于殷,箕子在父师位而典之。周既克殷,以箕子归,武王亲虚己而问焉。……此武王问《洛书》于箕子,箕子对禹得《洛书》之意也。
 
是说《洪范》源于《洛书》,而《河图》是《易经》的来源,这遂使《洪范》与《易经》的联系更加密切了,都是出自天赐。在神巫的时代,他们是通天者,是上帝的代言人,《洪范》、《吕刑》都是通过他们传达到人间。在《吕刑》中,我们看到“乃命重黎绝地天通”的记载,重黎就是巫史的前身。他们改造神示为人书,《洪范》、《吕刑》如此,《天问》也是如此。
 
《洪范》、《吕刑》因为来源同,所以内容也有相同处。如《洪范》,“五皇极,皇建其有极”。这是篇中的主要思想内容,也就是中道思想,它下文有:
 
无偏无颇,遵王之意;……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;无党无偏,王道平
 
平;无反无侧,王道正直。会其有极,归其有极。无偏无颇就是王道正直。在《吕刑》中,也屡次述说在刑狱中要实行中道,如“惟良折狱,罔非在中。……哀敬折狱,明启刑书胥占,咸庶中正。”在古代文献中,刑狱时要求不酷不弛得其中正。中道也就是儒家的经典著作《中庸》。《中庸》的函义,不是圆滑、庸俗,绝对不是乡原,它是“刚健中正”。“刚健中正”只是一德,在《洪范》中的三德是:
 
三德:一曰正直,二曰刚克,三曰柔克。平康正直,强弗反刚克,燮
 
友柔克,沈潜刚克,高明柔克。三德之中注重正直,也就是《易经》中的乾爻九五的中正之道。《吕刑》中的三德更是要求其中正。皋陶在我国古代史中是掌刑者,所以在《皋陶谟》中也有“三德”。《易经·讼卦》更是如此,如云:
 
讼有孚窒,惕中吉,刚来而得中也。终凶,讼不可成也。利见大人,
 
尚中正也。(《讼彖》)也是要求在刑讼中判断中正,在《九五》爻,有云:
 
讼,元吉。象曰:
 
讼元吉,以中正也。孔子也说,“刑罚不中,则民无所措手足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推广到人生中去,则“刚健中正”成为儒家的道德哲学。
 
这种道德哲学是孔子在无辞的易卦中体会到,遂奉之为人间的规范行为,他曾经说:
 
中庸之为德,其至矣乎,民鲜久矣。(《论语·雍也》)以“中庸”为至德,在人世间很久不见了。在子思的《中庸》书中又引孔子的话道,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”只能君子才能行中庸之道,后来改造的儒家所以称为“君子儒”。只有颜回才能中庸:
 
子曰:回之为人也,择乎中庸。颜回是孔子自叹不如的大弟子,因为他能“择乎中庸”。中庸不是乡原,孔子曾经说,“不得中行而与之,必也狂狷乎。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不得中行,或狂或狷也不要乡原。此所谓“中行”是与“刚健”结合的“刚健中正”。中正而要刚健,如《易·节卦》彖曰:
 
节亨,刚柔分而刚得中。《易经》三德,有刚有柔,而刚能得中,也就是《乾卦》九五之得中。孔子曾经指出:
 
刚毅木讷近仁。(《论语·子路》)“刚毅”与“刚健”义近,“木讷”,颜师古注《汉书》以为“强直如木石”,则“刚毅木讷”可以视为“刚健中正”的同义语。“仁”在孔子的思想中是最佳表德,那么《乾卦·九五》在孔子的思想中是最佳“当位”。
 
《中庸》是子思撰述的书,正是他理解了孔子对于“刚健中正”的评价而有的著作。《中庸》之道源自《易经》,所以子思依傍《易传》而著书。在十翼中《文言》、《系辞》发挥儒家的《易》理最多,而《中庸》无论在义理在文辞各方面都与上述两传相近,完全可以纳入《易传》的行列中,变作“十一翼”,不会有“非我族类”之感。此义,宋元诸儒最为理解,故多以《中庸》说《易》。比如:
 
1.李心传《丙子学易篇》:“素履位”即《中庸》所谓“素位而行者也。”“独行”即《中庸》所谓“无原乎其外者也。”2.朱熹《文公易说》(卷九):《中庸》说,“君子而时中”,时中之道,施之得其便是。
 
3.项安世《周易玩辞》(卷一):《易文言》,“三与四同其危者也,……二与五同其安者也。二在下故多言中德,五在上故言中道德之用。……《中庸》所谓,日月所照,霜露所坠,凡有血气莫不尊亲。”即此文也。
 
4.王宗传《童溪易传》:《乾文言》,子曰,“龙德而正中也,庸言之信,庸行之谨,闲邪存其诚。……”王传:“庸言之信,庸行之谨,闲邪存其诚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”此正九二中正之德也。昔者夫子尝有言曰,“中庸之为德,其至矣乎,民鲜能久矣。”九二之于庸言庸行,但知谨信而止尔,积而至于德,博而化。此《中庸》之至德也。原其初则亦自庸言庸行出也。《中庸》曰,“夫妇之愚,可以与知:夫妇之不肖,可以能行。”所谓庸言庸行也。
 
5.王申子《大易缉说》(卷四):《易临》,六五,知临大君之宜吉。王曰:《中庸》曰,惟天下之至圣,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。
 
6.董楷《周易系辞上传义》附录:或问,《系辞》自天道言,《中庸》自人事言;似不同。曰:同,《系辞》虽始从天地阴阳鬼神言之,卒曰,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《中庸》亦曰,鬼神之为德,其盛矣乎,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。……《诗》曰,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……,夫岂是不同。
 
这只是举例而已,其实不胜枚举。我们以两者对照,很容易发现其相同处,如:
 
《系辞》:易与天地准,故能弥纶天地之道,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,原始反终,故知生死之说。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,是故知鬼神之情状,与天地相似故不违,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。旁行而不流,乐天知命故不忧。安土敦乎仁故能爱。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,通乎昼夜之道而知,故神无方而易无体。
 
这是先秦儒家对于《大易》的看法,以为《易》之出现是说明了天地发生发展的道理,大易所遵守的规律即自然的规律,这自然的规律如神之无方,一如易之无体。此所谓神鬼都是自然力量,也就是《大易》表现的力量。我们再看《中庸》。
 
《中庸》,子曰,鬼神之为德,其盛矣乎!视之而弗见,听之而弗闻,体物而不可遗。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,以承祭祀。洋洋乎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《诗》曰:“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。”失微之显,诚之不可掩如此夫!
 
朱子于“体物而不遗”注曰:“其言体物犹《易》所谓干事。”是以《易》说《中庸》。而两者对于鬼神的概念,都是泛神论,以为是一种自然力量,不可见不可闻,但在万物生长中不能少它,朱子以之为“物之体”。
 
《中庸》是发挥《易·乾》当位,刚健中正之德的大著,因之列它于《易传》中,不会有生殊之感。在哲学史上它完成了《大易》刚健中正的道德哲学体系,这种道德哲学是儒家的“本体论”。本体是恒量,表现在中华民族的性格上,它是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表现在个人身上它也是完整的中庸之道。在儒家本身的改造方面,它使一个以相礼为业而乞食的团体变成一个刚健中正的君子儒。在这方面,胡适之先生几十年前的《说儒》一文,作出了卓越的贡献。虽然它还有缺点,比如他以老子为老儒,是在孔子以前的儒;但在儒家改造方面,胡先生的论点是空前的。他说,孔子对自己有绝大信心,他没有那种亡国遗民(他是殷人)的柔逊,取容的心理。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”,这是他的改革精神。志士仁人:
 
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。他具有一种新的“儒行”观:
 
今之成人者何必然,见利思义,见危授命,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亦可以为成人矣。“成人”就是“成仁”,这是一种武士道精神。孔子又曾说:“刚毅木讷近仁。”他提倡的新儒行是那种刚毅勇敢,能够肩负起重任的人,所以说:
 
仁者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。又说:
 
君子……修己以敬,……修己以安人,……修己以安百姓。这是一种新的理想境界,不是那种以相礼为衣食之端的小人儒的境界了。
 
于此,我们可以补充一句,在《易经》中的三德,还有柔克。《中庸》也有:
 
宽柔以教,不报无道,南方之强也,君子居之。
 
衽金革,死而不厌,北方之强也,而强者居之。孔子并没有排斥南方之强的“宽柔以教”。胡先生在此以为当时南方是指大河以南的宋鲁。这是误解,孔子不会以自己为南人,我们已经提到,南及南国是指申楚,“宽柔以教”正是老子所谓:
 
柔弱胜刚强。(《老子》三十六章)
 
故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(同上七十六)
 
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,天下莫不知。(同上七十八)
 
在《易》中柔克是一德,“是君子合而不流,强哉矫。中立而不倚,强哉矫。”柔而得中是《坤》之六二,这是《易彖》所谓:“谦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。”在谦逊中含有一种“中立而不倚”的信心,否则过度柔逊是“和而流”,可能变成孔子所不耻的乡原,乡原是全乡称为谨愿无原则的老好人。孔子说:“乡原德之贼也。”孟子末篇对之有较详的说明,他说:
 
孔子曰,过我门而不入我室,我不憾焉者,其惟乡原乎?乡原德之贼也。《万章》曰:“一乡皆称原人焉,无所往而不为原人,孔子以为德之贼,何哉?”
 
曰:非之,无举也;刺之,无刺也。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,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洁,众皆悦之,自以为是,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,故曰,“德之贼也。”孔子曰:“……恶乡原,恐其乱德也。”
 
适之先生说:“这样的人的大病,在于只能柔而不能刚。”我们则以为刚而非中,也不是美德。柔而中正是《坤·六二》当位,其德“直方大”。
 
《中庸》之道主要还是《乾·九五》的“刚健中正”。孔子五十以学《易》,而学《易》苦读,致“韦编三绝”,所以他理解到《易经》不仅卜筮,在无言中它具有大中之道;这中道在《周诰》中的《酒浩》、《洛诰》、《立政》也有表现,孔子曾经“删诗书”,《书经》中的语言,对他也会发生作用。孔子以后的儒家,在两汉六朝时期是经学时代,经师们在著述中也谈到“中和”或者“中庸”,但已经不是先秦儒家的刚健中正,不免偏离于和。陈克明先生在《司马光学述》中曾经用大量篇幅叙述此后儒家的“中和”理论,我们可以从中知道什么是他们的“中和”。董仲舒以为“中和”是宇宙万物生成的至理,也是处理任何事情的通道。“中和”对于人类气质变化也十分重要,他说:“故君子怒则反中而自说以和,熹则反中而收之以正,忧则反中而舒之以意,惧则反中而实之以精,夫中和之不可不反如此。”控制人们感情的办法只有回到中和,否则不堪设想。所以他说:
 
故仁人之所以多寿者外无贪而内清净,心平和而不失中正。(《春秋繁露·循天之道》)
 
他所谓“中和”就是适中,克明先生说,“从此不难看出,‘中和’与‘中庸’虽然略有不同,实际他们的内涵基本一致。”我们以为两者之间的确存在着不同,“中和”缺少“中庸”的刚健精神。“君子和而不流,强哉矫!中立而不倚,强哉矫!国有道不变塞焉,强哉矫!国无道至死不变,强哉矫!”董伸舒的“中和”缺少这种“强哉矫”的精神,没法达到“天下国家可均也,爵录可辞也,中庸不可能也”的境界。偏于和而少刚毅,可能走向乡原。
 
扬雄也讲“中和”或者“中庸”、“中正”,但他谈得最多的还是“中和”,而以为“中和”莫盛乎“五”;这是《太玄》中的理论。《太玄》法《易》六十四卦而分为八十一首,每首又分为九赞,相当于《易》之六爻。他以为“生神莫先乎一,中和莫盛乎五,倨剧莫困乎九”。他把“五”看作“中和”;把“九”看作极困与消灭,也就相当于《易》的《上九》“亢龙有悔”。“五”相当于《易》中的“五”,九当五位,如飞龙在天,贵不可言。此后荀悦的《申鉴》、徐干的《中论》也讲“中和”;王充在《论衡》中也曾谈到“中和”。陈克明先生在总结以上情况后说:
 
董仲舒、扬雄、荀悦、徐干等在著述中较多谈论“中和”问题,这是时代的偶合吗?绝不是,因为汉代黄老思想长期居于统治的地位,他们提倡在上无为,在下有为,这很适合汉初统治阶级的需要。……因而儒学的“中庸”、“中和”等恰好符合他们的需要。(《司马光学述》269页)
 
去掉刚健的“中正”,只能是“中和”。以后在隋唐时代,王通、韩愈都谈“中道”或“中庸”,独柳宗元谈“大中之道”,什么是“大中之道”?刘光裕先生在《柳宗元与儒学革新》一文(《孔子研究》1994年3期)中说,“由于今人对柳宗元‘大中’一词歧义颇多,所以先从语义学角度谈,‘大中’的词义,来源于‘中’,‘大’是‘中’的修饰语。……就‘中’的基本词义而言,它既可训正,即不偏不倚,无过与不及的中正;又可训‘当’,即适当、恰当之意。这两者都只表示一种完美状态和理想境界。究竟是怎样一种完美状态和理想境界,也就是‘中’或‘大中’的具体含义,则随着使用者而有差异。……今天理解柳宗元‘大中’一词的具体含义,困难在于语境失落,出现歧义,与此有关。”
 
我们知道柳宗元无论在政治方面或者是儒家思想方面都要改革,所以他提出“大中”来,而不是“中和”。“大中”一词的语境并没失落,它出自《易经·大有》:“大有,元亨”。象曰:
 
柔得尊位“大中”,而上下应之曰“大有”。其德刚健而文明,应乎天而时行,是以元吉。
 
所谓“柔得尊位”“大中”,是指《大有》六五言。六为坤,而五为尊位,以坤爻当尊位,是为“柔得尊位”。如乾得尊位,九当五位,当是“刚得尊位”,其德“刚键中正”。此“六五”当位,而上下五阳应之,仍然是“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。”②北宋理学家程颐在《易传》中说,“五以阴居位曰柔得尊位也;如中,得大中之道也。”南宋张浚的《易传》也指出,“大中之道,我自得之。过中曰无位,位不得中,何以行道。太极者何?中也。道之大中,混然为一,自太极之理发之,而其至中之理默运于三百八十四爻间,适中则吉,过中则凶。贞之所以为贞者,因其适中而行之,约其过中而反之。”此以太极为中,道之大中,即至中之理。那么所谓“大中之道”即乾、坤当位以致吉之理。南宋朱震《汉上易传》于《大有》之《六五》曰,“得大中之道,则得人心”,是知“大中之道”这个词句在《易》学范围内很为流行,它和《乾·九五》刚健中正的区别,在于它是《六五》一阴居尊得中,五阳应之,柔中有刚,故曰“大中”,而不说“刚健中正”。柳宗元与刘禹锡这一对文化名人是好友,都是《易》学名家,他们之间有时讨论《易经》,曾经被后来的朱夫子批评道:
 
柳子厚诋刘梦得为肤末。(见《朱文公易说》22)柳子厚自许之状溢于言表,可见其熟于《易》。“大中之道”肯定不是时人所乐道的“中和”,它是类似于“刚健中正”的“大中之道”,所以《彖》曰,“其德刚健而文明,应乎天而时行。”柳刘都是主张改革的,所以又提出刚健的“大中之道”。司马光也谈“中和”与“中庸”,当作至高无上的道德看,他在这方面作了尽量的发挥。
 
理学家改变了论题,主静、主敬的涵养工夫,是用以达到理想的生活境界,这又是一次儒家的改造;朱夫子出,他的著作代替了前期儒家的经典著作。有功有过,引起无限评论,无论如何,儒家又面临再再改造的时机,于是有“新儒家”出。
 
来源:《北京大学学报》